20131224上國中的第十三課〈寫在聖誕夜〉

親愛的八忠家長、同學：

布朗尼蛋糕是這樣的……

《煙火旅館》是近幾年很好的一本散文集，在摹寫、譬擬上都有很高的寫作技巧，文字帶出的畫面充滿細節、聲音、景物，以及淡淡、久迴不去的情感，還有年光的回憶。

本想作為下學期全班指定閱讀的書，讓同學在寫作上有更好的範文。只可惜已經絕版。因此我請上一屆、現在已經高二的學生，如果願意的話，把當時全班買的《煙火旅館》拿來班上當班書，考量書是他們當時花錢買的，因此打算以用班費買一份小小的聖誕禮物回贈。

前些日子正好到妹妹店裡坐，她正好上完一期烘焙課回來新試了作法，放進自己做的酒漬蔓越莓，作了布朗尼蛋糕，和之前吃的口感和口味都不同，我自己覺得好吃。於是就把這當作回贈高二學生的小小心意。

募來的書是希望給班上同學看的，是不折不扣的班書，目前班上的書，除了少部分是之前同學買的放班上，還有學校為每班訂購每個月一期的慈濟《經典雜誌》之外，其他書、雜誌都是我帶到教室。只是這幾本募來的《煙火旅館》在你們這屆同學畢業後會留在班上，等於是用了班費買卻又無法讓同學帶走，所以我想也藉著聖誕節和請班上同學嚐嚐我妹妹做的布朗尼蛋糕，當作各位畢業後把書留給下一屆學弟妹的一點小小回饋。

妹妹小我兩歲。她去年五月底從澳洲打工回來後，在去年十月底開了一間自己的小小的店。開店前，我和媽媽、妹妹三個人為這件事爭執一番。有一夜她在我這兒，她告訴我一件事，她說：「哥，你知道嗎？國中的時候，有一次一個不認識的女老師叫住她，問她：『你是沈承逸的妹妹喔？』我說：『嗯』，她說：『怎麼他那樣，妳這樣？』」

那一夜，她哭得好難過，我也哭了。在她成長過程裡，在家裡，爸媽都聽大她兩歲的哥哥的意見、看法；在學校，她永遠都只是沈承逸的妹妹。她國中畢業後，讀高職、技術學院夜間部，高職就開始工讀，在台南讀夜間部時更是都自己工讀負擔生活費、房租。而我則是從高中一路讀上來，一直到大學畢業都是每個月跟家裡拿錢，從大一一開始時每個月一萬二（剛上台北，還是住宿，爸媽不知道多少錢生活費才是剛好）到後來每個月也有八千元。

那夜後，我才開始認真思考，這十幾年來，她都怎麼過的，好像真的家裡沒有人聽她真正的想法，她高職畢業後就更獨立，做過7-11、麥當勞、四海遊龍、考導遊、法式餐廳，最後自己去學塔羅牌，到大陸考不知合不合法的心理諮商師的奇怪證照，開始從台中的複合式茶店算牌算出了口碑，又被帶她的老師派到台北開第一家店開拓台北塔羅牌的市場，到後來因為經營理念不合自己獨自出來接塔羅牌的case，在我這住了一、兩年，甚至決定在年紀限制以前到澳洲打工，她英文完全都不會，比我還差。去之前她除了自己接塔羅牌的case外，還在7-11和早餐店兼差，為的就是要存足到澳洲的生活費和機票。

去年的那一夜，她哭得好傷心，我也好難過地哭著、不捨。隔天，我打電話給在台中的媽媽，說服她一起支持她開店。

妹妹從小就對我很好，我從小就有點愛使喚她、管她，媽媽都很少讓我們做家事，但她肯為了五元、十元洗碗，或是幫我跑腿買個吃的、喝的。小時候一起集郵，說真的我也是會想方設法佔她點便宜要她把好的郵品換給我。她也很少為這些抱怨，感覺起來真的有點好騙。

去澳洲前她住我這，有一天中午我在學校上課，接到她的電話，我以為是台中的媽媽怎麼了，電話裡妹妹告訴我：「哥，對不起，你不要生氣。我把你掛在客廳落地紗門旁種空氣鳳梨的蛋殼弄掉了、破了。」我當下說沒關係，但後來我才從媽媽那邊知道，她小時候怕我，怕到現在還在怕。

她不是很制式的人，一家店要開得起來，光是裝潢、設備少說也要一百多萬，我們家什麼都沒有，她從澳洲打工回來，說真的存不了多少錢，她在那邊最大的收穫是異地同鄉年輕人對她的肯定，她在那邊煮得一手好菜。在台灣的時候，有媽媽在，妹妹她怎麼煮得過？她出國前，即便她在我這住，我也不大讓她使用我家裡的廚房，怕她收不乾淨，我也不曾吃她做的菜或做的餅乾，我的嘴早讓媽媽給養刁了。到她開了店，店都要開了，我才硬著頭皮嚐嚐她的菜單和手藝。

說是存不了什麼錢，她回國後也是又一邊算塔羅牌，一邊去早餐店兼差，又一邊找人一起開店、一邊找地點、又一邊申請青年就業貸款，終究還是讓她給開成了。店裡的裝潢從打掉舊的到弄新的，和當時我買台北的房子一樣，靠的還是媽媽的三哥──我三舅，他都六十好幾了，這一回他還是從台中上來，就住在工地的店裡日夜沒怎麼休息地趕裝潢，三舅也一樣幾乎從頭到尾就是一個人，頂多有幾天有個同鄉的老朋友一起幫忙。一切都是土法煉鋼。

她的想法很簡單，用少少的錢開小小的店，且戰且走，一路上走得我和媽媽，還有在南崁的爸爸，我們都憂心不已，都在想怎麼走得下去，只是現在想起來，她的想法很簡單，卻也真不簡單。很多建議她聽不進去，她有她自己的一套，起初我也很難以接受，後來我折服了，畢竟想想，去澳洲的是她，沒工作經驗的是我，沒在社會上起起浮浮的是我，沒在異鄉酷寒的清晨在農場工作的是我，沒跟著流動馬戲團巡迴澳洲幾個城市的是我，從小就過慣好日子的還是我，講起來我有什麼資格認為我的建議比她的堅持、她的想法好。

一年走下來，她店裡還是很不主流的經營方式，每次我去店裡，我總是要按捺住自己的一些小意見，總是要提醒自己只要從旁委婉地點她一下就好。

其實也是，以前算塔羅牌時是客人找她去，她自己出來做，客人對她呼之則來、揮之則去，她的想法很簡單，我自己有一家店，算牌的客人可以來找她預約，她沒事時就自己顧著自己的簡餐店、咖啡店。一年下來，我和媽媽也幫不了她太多，人生的經歷不同、價值觀不同，做事也不一樣，湊在一起只是磨擦、衝突不斷，我們只能在一旁支持她。

每次我去，她都會幫我準備一點蛋糕、水果薏芢木耳粥，好讓我隔天早上可以吃。她其實不大需要我給她什麼直接的幫忙，介紹客人？不用。多買她的蛋糕？也不用。她一個人的小店，有一個朋友一起幫她，其實能夠做多大的生意呢？有時候一個中午五、六組客人就夠她在廚房忙翻了。

我想，藉著這次《煙火旅館》募書和聖誕節蛋糕的分享，我其實只是給她一份哥哥的支持，她不是靠賣我蛋糕的錢經營，也不是靠我開拓客源；我只是透過嚐一口她做的布朗尼蛋糕，讓她知道嘴刁而且臉皮薄的哥哥，不只是自己喜歡吃，還願意把這塊蛋糕也分享給學生、同事（不過，即便如此，我還是簡訊一再提醒她，蛋糕不要太早做，我要越新鮮越好，一再提醒她口感、味道）。

我要給她的是讓她在日後經營的路上、人生的路上即便一再碰到挫折、困難時，也能讓她願意積極、開朗繼續走下去的支持和溫暖，而且是來自於她從小怕到現在的哥哥，以及來自於很多人的支持。

人生實難。我很幸運，從來沒有這樣辛苦過，也沒有她那麼勇敢、能夠適應環境。

很多事，當下並沒有想那麼多，只是隱隱約約你會直覺覺得應該怎麼做，於是我靜下來條分縷析，把我昨晚到今天的感受一一梳理，我想要知道為什麼我還要在這麼忙、累的時候，去做這一些看似白忙一場的事，在雨天裡一放學到店裡把四十條蛋糕搭公車提回家，在下雨的一早再騎車載到學校，我細細地想。這是今年聖誕節我吃到的布朗尼，也是我妹妹，在此也與你們分享，希望你們能從上面細碎的文字裡邊，在反覆讀思之間，感覺到些什麼。

八忠導師　沈承逸2013/12/24